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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这片土地上的极少数”


维舟 | 2023.08.26

看到一篇文章,杀气腾腾地极力主张那些为日本排放核废水做科普的账号都应被追踪、标记、封杀,必须“毫不留情,绝不手软,抱着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的态度”,将这些异议“一个又一个从物理层面彻底剿灭掉”。

这位作者是一个战狼大V,一个多月前他撰文宣称“乌克兰,离战败已经不远了”,听说现在还躲在贵州的小山村里自我隔离新冠病毒,倒也算得信念坚定。他的这篇新作,发出来不到半小时,阅读量就8000多了。

他有一句话说得倒也没错:“中国的舆论环境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对这一批垃圾过于宽容。”只不过对于哪些才算“垃圾”,我和他的看法颇有不同。

虽然这只是个例,但看看我们的舆论场就知道,像他这样激进但安全,反倒是温和理性的声音生存处境要难得多了。

让人不寒而栗的不是他的发言本身,也不是那马上成真,而是有大量的人真心认同这些说法,推荐给我看的朋友因此感叹:“我们这种认知的人,只是这片土地上的极少数人。真的极极少数。”

说到“认知”,那位战狼大V倒是也在文中说:“认知,认识,人最贵的就是这么个东西,而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最缺的,也正是这么个东西。”

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欠缺,这就让人好奇,他理解的“认知”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那或许是某种“唯一正确的真理”,且碰巧掌握在他本人手中——这是“一元真理观”的信徒常有的幻觉。

他的认知有什么问题?简言之,他是结论先行的,没有推导,所有论述都是基于某个前提展开的,但他从来就不会去质疑那个前提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否则不止他的论述,连他整个生活的根基都会地动山摇。从这一点来说,不得不承认,他更能代表国内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

这是保守主义的沃土,却是科学主义难以扎根的水泥地。因为一旦认为接受某个前提(例如“核废水是危险的”)且拒绝任何讨论,势必就不会给质疑、反思、推断留出什么余地了,而科学本身作为一种方法,正是需要检验证据、结论开放并进而发出质疑的。或许正因此,他才把“科普”二字看作是“恶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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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基于这一点,我现在对于当下的科普能起到多大作用,抱着谨慎怀疑的态度。现实是:在一个喧嚣的舆论场上,真实的信息和虚假的信息是等价的,并不是你得出一个“科学”的结论,就能被人信从的。

你可能会发现,那些能接受这些理念的,原本就已经是同温层的了,而诸如“14亿人的念力,海水倒灌”这样的留言在网上竟有上万人点赞,这让我很难像以往那样保持轻松的心态,将之看作是一幕魔幻现实主义的喜剧。

我原本估算这次论战双方的比例大致是3:1(乌克兰战争中挺俄和挺乌就是这个比值),但这次从网上的投票看,恐慌之下反日的,其比例是压倒性的:

说这些,既不是悲叹,也不是自傲,但这两天翻出自己十二年前写的《中国式生存主义》,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怀疑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这个社会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当然,公平地说,这次好歹也有许多人站出来发声、讨论,但或是因为被消声,或是抢盐的画面带来的直观视觉冲击,要说没有一点孤立无援的感觉,那不是真的。

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从这些年的几次大论战来说,我即便算不上“极少数”,“少数派”是确定无疑的;而在我们社会,当一个少数派,本身就让人有寒意,因为在汉语里,“一小撮”并不只是对数量的描述,还隐含着一种道德指控。

这次核废水的争议,我原本并不打算写什么,但昨天忽然有一堆人翻出我之前写的一篇《日本未必都好,但也没那么坏》,私信来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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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码的时候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还要给它们打码?)

挨骂我也不是一两回了,能这么多年写下来,如果脸皮那么薄,肯定早就坚持不住了。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喧嚣的舆论场是什么样,但我原本天真地以为,经历了近几年的折腾,原本好歹应该有点长进。

也难怪现在很多人说:“放下科普情结,尊重韭菜命运。”这透露出一种遁世倾向:“达则兼济天下”是不可能的,洁身自好吧!虽然这是一种消极的态度,但至少隐含着一个大抵正确的判断:很多人或许只能被煽动,但无法被说服。

当然,我知道,让我们自感是孤立无援的极少数,这本身或许就是他们的目的之一,说不定是主要目的,因为这就是我们舆论场上的潜规则:一些人张牙舞爪,使用语言暴力,不成比例地占据舆论空间,造成一种绝对多数的印象,而将异议都挤压到角落里去。

之前看《自由的声音》,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在19世纪的法国,各派知识分子,无论是自由派、保守派还是保皇派,他们至少有一点达成共识,那就是捍卫各自说话的权利。这乍看没什么特别,但对比下就会感慨,因为在我们这里,盛行的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按照滕尼斯的洞见,在一个真正的共同体内,没有任何反思、批判或试验的动力——想必,就算存在这样的异端,也会被压抑,因为那将威胁到共同体内在的紧密一致。

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不同的声音被限制在私人的表达形式上,除了少许“执拗的低音”和嬉笑怒骂,就是一片沉默。真正严肃的讨论已经很难看到,现在可能最具杀伤力的倒是一些正话反说、玩世不恭的梗,诸如这样:“抢盐证明了我国仍是适合电信诈骗肥沃的宝地。”“我妈成了日本排放核废水的第一个受害者:她在抢盐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

我发现,很多人已经对“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这一点不抱信心,没有什么能证明历史一定是线性进步的。翁贝托·艾柯说过这么一句话:“历史是慢悠悠、黏糊糊的,我们需要铭记的一点就是:明天的灾难是在今天萌芽和成熟起来的。”可想而知,对一个庞大的国家来说,转身就更慢了。

在历史的洪流中,身为个体的我们,都太渺小了,连我们脚下所站立的礁石,也可能随时被淹没,此时的呐喊,不知道引来的是船队还是鲨鱼,但我想,历史将证明,这并不是无用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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